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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张大爷|陈乐沁



陈乐沁
 
张大爷和李大妈相濡以沫几十年了。
 
豆蔻年华时,李大妈是李家庄远近闻名的漂亮闺女儿。春天到了,田野里的花往头上一别,俏生生的发嗲,白净的身子在阳光下泛着光,晃得人不知该看花还是人,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静静地搭在碎花布的小衫上,一条合身的单裤显出略瘦弱的腿,一双手飞快地割着猪草。即使是仙女下凡,来了这尘世间也是要干农活的,更何况李大妈家里六个兄弟姐妹,李大妈是老三,父母虽值壮年却也没更多的精力管这群叽叽喳喳的孩子,李大妈割了猪草去卖钱,是一笔小小的收入,可以略微补贴家用。
 
这时李大妈是已经许了婚约给张大爷的。张大爷是家中独子,烈士遗腹,又参了兵,在那个年代,军人是择偶上上佳选,更何况张大爷的母亲与李大妈的母亲因躲避日本鬼子相识,是患难之交,便许了媒妁之约,张大爷大李大妈五岁,未婚夫妻却并未见过。光荣之家的小牌牌挂在张大爷家的木头小门上,张大爷的母亲却成日苦着脸,只张大爷快要返乡成亲,她张罗置办,才日渐微笑起来。
 
那日,张大爷终于骑着战友家的永久牌自行车荣归故里,在田间小路上停下来休息喝水时,远远看到两位姑娘在河边嬉笑打闹。在部队甚少见到姑娘,因此驻足多看了一会儿,注视之中觉得李大妈活泼可爱,悸动之时想起自己那未婚妻来,便匆忙往家赶。张大爷的母亲终于喜笑颜开地忙里忙外,热闹吹打过后,李大妈进了门,张大爷也在掀起头盖时发现那日心动的姑娘是李大妈,便心满意足了。李大妈则觉得张大爷长得黝黑,个头只比自己高一点,相貌也一般,有军人的正气做滤镜,倒也自我安慰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”了。
 
没几日张大爷回部队了,李大妈虽操持家务,却因没有妯娌矛盾,只有婆婆一人,也没有弟弟妹妹需要照看,还多了些时间看书备课。婆婆也甚觉欣慰,李大妈长得俊俏,性格温柔,在家对她关怀备至,在外还领一份学校的代教工资,实在是没得挑。张大爷偶尔返乡探亲,第三年李大妈诞下一子,谁知没多久婆婆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。
 
新生小儿日夜啼哭,李大妈常常起夜喂奶,白日趁孩子睡着,还需要时常翻转挪动婆婆,否则长了褥疮夏天生蛆冬日冻,学校代教的工作做不下去了,张大爷寄来的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。黑眼圈有了,顾不上打扮了,人看起来老了好几岁,不再娇嫩。孩子一岁时,赶上了饥荒,大人小孩饿得浮肿,手指一按一个洞,李大妈为了让一老一小吃上饭,到处找粮,今天挖一点野菜,明天抠一点树皮,因吃了乱七八糟拉不下来,还要给婆婆孩子抠屎。孩子三岁的某一天,李大妈担着水桶回来,被拴在桌腿上的孩子说:妈妈,奶奶哭了!李大妈放下水桶进到屋里一看,婆婆咽气了,眼角挂着一滴泪。
 
张大爷复员了,在警察局任职,两位鸿雁传书了八年的鸳鸯相聚了,便如胶似漆起来,没多久又添一子。本就对李大妈一见钟情的张大爷,又为了弥补,对李大妈无微不至。夏天要用凉水洒地,冬天给热好洗脚水,平日里抢着干家务看孩子,李大妈得已重回学校代教。
 
熬了几十年,忙忙碌碌一辈子,拉扯孩子们长大成人,终于退休该颐养天年时,一次体检,李大妈已是肠癌晚期了。撑了没几天,张大爷痛失发妻。
 
李大妈没了,儿子儿媳们轮流照看张大爷。张大爷整日在房间发呆,不愿吃喝,白天在孩子们面前故作坚强,晚上以泪洗面整夜失眠,一个月下来,张大爷身子发虚、脚底踩云、面若死灰。孩子们买来补品,请来护士给张大爷输营养液,拉着张大爷去公园散心。张大爷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,开始强打精神每天去公园唱歌。
 
公园有个合唱团,都是附近的人来寻找精神寄托的,他们自备乐器音箱话筒,自发印制乐谱,每天下午出来排练合唱,有高低音部,有男女声部。张大爷起初是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,没几天爱上了来这里唱歌。他们唱完歌还会闲聊一番,讲些年轻时的奇特经历,聊些年老了跟不上时代的困惑,谈些人生感悟,互相宽慰、鼓励对方好好活下去。张大爷觉得这里比冷冷清清的家要好得多,因此每日聊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回。
 
合唱团里有位寡妇王大妈,没多久引起了张大爷的注意。王大妈唱功很好,却不聊天,每天唱完便走了,并不多逗留。张大爷旁敲侧击了一下,大家说王大妈自儿子三岁那年丧夫后便并未再嫁,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,大家可怜她,却因为她性格要强,说话呛人,没什么人愿意与她多聊。
 
市里有文艺汇演,公园合唱团也报了名,大家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张大爷与王大妈多了些唱功切磋。王大妈说话呛人但人不坏,张大爷性格温和包容,居然能聊几句。一日突然发现,王大妈的儿子与张大爷的大儿子是同事,王大妈打开了话匣子,说起独自拉扯儿子的不容易,张大爷便想起发妻与自己一起度过的贫穷的艰难时光,也因此又难过了几天。同时因为两人真情流露,也与王大妈的关系更近了一步。
 
于是张大爷经常去王大妈家蹭饭了,孤寂的心有了慰藉,言语间却也不敢靠近太多。
 
张大爷的大儿媳妇敏锐地发现了状况,她与丈夫嘀咕,当初强拉着张大爷去唱歌,是为了散心,现在婆婆才刚走不到一年,公公就有了个红颜知己是怎么回事?大儿子也与兄弟商量,父母的恩爱大家有目共睹,爸这么快有了新欢,说出去太不好听了。俩兄弟一方面暗暗担心父亲会不会忘了母亲,转投温柔乡,一方面又暗暗责怪父亲也太快就移情别恋了,母亲还尸骨未寒呢。最终商量决定与父亲当面聊聊。
 
张大爷听闻兄弟俩知道了王大妈的存在,便做贼心虚地保证再不去她家了,并强调这只是普通朋友在一起吃饭。孩子们满意地离去,几天后,张大爷却意识到,自己没有王大妈不行。这些天他已习惯了王大妈的大厨手艺,那是发妻不能比的,他碍于现实无法表达、克制着以朋友身份做面纱的情愫,在这一刻喷涌而出。
 
不顾孩子们的反对,张大爷还是与王大妈住到了一起。与发妻的温柔性格不同,王大妈说话做事都很泼辣,张大爷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相处模式,他甚至觉得这些都是王大妈的小任性,自己作为男人理应包容,并乐在其中。张大爷其貌不扬,发福的身材早没有了当兵时的板正,王大妈本没有坠入爱河,但当她听了张大爷的真情流露,当她知道张大爷不顾孩子们反对仍要与自己在一起时,反而觉得这是一位一身孤勇、对自己满腔热情的英雄了。
 
十一国庆,张大爷订了和王大妈一起去西藏的旅游团,他想像年轻人一样,在旅途中拉进关系。一路上,俩人甜甜蜜蜜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。在景点,张大爷将导游在车上讲述的风土人情,对王大妈重新讲一遍,王大妈也像第一次听一样配合地夸赞;在车上,导游提问时,他俩像小学生一样举手回答;在布达拉宫广场前,一直不愿与张大爷合照的王大妈,终于挽着张大爷,请同旅游团的人拍了照。
 
当他们爬上布达拉宫,进入红宫,攀爬着陡峭拥挤的楼梯时,王大妈不好使不上劲张大爷在她身后托着她的屁股为她助力时,突然想到,今天是李大妈的一周年忌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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